2015年10月8日,湖南省平江縣石牛寨,兒童們步行上學。視覺中國供圖
“在路上遇見送孩子去城里上學的人,人家說話時腰板都直些”
“全托班100多個孩子,生活老師加上輔導老師,一共才五六個人,根本照顧不過來”
“家長強迫學生轉(zhuǎn)學時,連招呼都不跟老師打。到縣城讀了一段時間覺得不合適,想轉(zhuǎn)回來時又跟老師說各種好話”
“聽說俺班有5個女同學、10個男同學,下學期都準備轉(zhuǎn)學去縣城。”
離開學還有幾天,河南省安陽市滑縣Z村12歲的濤濤又開始纏著媽媽要求轉(zhuǎn)學。
一年多前,濤濤還在兩公里之外的鄰村中心小學就讀。當時水泥路還沒通,遇上陰雨天,鄉(xiāng)村土路泥濘難走,孩子放學回來身上全是泥巴,濤濤父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。
由于“撤點并校”,Z村小學一開始只能招一到三年級學生。一年后,經(jīng)過村委會的多方走動,學校被允許招生到五年級,媽媽興奮地對濤濤說:“回來上吧!”
回村上學前,濤濤得意地對同學說:“俺不在這里上了,你們這里沒有滑梯,我們村學校有滑梯。”雖然那些滑梯只是為Z村小學的附屬幼兒園設立的,高年級的學生不允許使用。
但沒過多久,濤濤便對Z村小學的老師失望了:“村里老師講得不好。”他開始眼饞那些去縣城上學的鄰居家孩子。
盡管濤濤媽媽覺得,如果不好好學習,到哪里上都不頂事,可她心里特別不得勁兒的是,半年后升六年級時,濤濤終歸要離開村子轉(zhuǎn)去別的小學就讀。
濤濤一家的經(jīng)歷只是千千萬萬農(nóng)村家庭的一個縮影,和城市家庭爭搶學區(qū)房一樣,如今鄉(xiāng)村娃讀書也免不了一番折騰。
送孩子到縣城就讀,不僅是為了更好的教育,更是為了證明家里有錢
畢業(yè)于河南師范大學的張淑兩年半前回到了故鄉(xiāng)一所農(nóng)村中心小學任教。在她印象中,農(nóng)村學校的大班額是持續(xù)多年的頑疾。但這個年輕教師沒想到,如今,她所在的學校竟因為生源流失實現(xiàn)了大班額的“消腫”。
張淑任教的小學招生范圍覆蓋周圍的五六個村莊,以往生源并不是大問題。然而,在她工作的這兩年半時間里,每次校長開會都要提醒老師們多想想辦法,保住本校生源。“一個年級的學生流失太多,就要合班。”張淑說。
校長的提醒和老師的家訪并沒有減緩生源流失的步伐。近幾年,這所小學一年級招生時有3個班,每班都有四五十人,可到了四五年級只剩下兩個班,到了六年級每個班只剩下30多個學生。
張淑認為,現(xiàn)如今很多農(nóng)村地區(qū)的家長“看不起鄉(xiāng)村教師”,一廂情愿地把孩子送到縣城讀書已成為一股潮流。其實學生在讀到四年級前對老師并無明顯的“挑剔”意識,一般都是到了五六年級隨著獨立意識和自主意識的增強,才會對老師有比較主觀的評斷。家長有意或無意的暗示,客觀上加劇了孩子與村校的“對抗”心理。
對村民而言,能把孩子送到縣城就讀,不僅是為了讓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,更是為了證明家里有錢。有村民坦言:“在路上遇見送孩子去城里上學的人,人家說話時腰板都直些。”
多數(shù)農(nóng)民想要支撐起孩子進城讀書的“宏偉工程”,不得不常年在外打工掙更多的錢。望子成龍的期待與親情的取舍,成為擺在很多農(nóng)村家庭面前的一道難題。
Z村50多歲的孫大娘,兒子兒媳常年在西安做水果生意,孫子打小就由老人拉扯大。去年,孫大娘的兒子托人給孩子在滑縣縣城找了一家全托班,周一到周五在縣城全托,周末再接回鄉(xiāng)下老家。他這樣做的目的,一是為了減輕母親的負擔,二是孩子在縣城上全托班可以為將來在縣城讀小學提前預訂一張“門票”。
兒子自作主張的“一番好意”卻讓老人不樂意了,“孩子從小就見不著爸媽,這下身邊連爺爺奶奶也沒有了,咋不讓人心疼!”但孫大娘的抗議最終還是沒有改變兒子兒媳的決定。
“入城娃”的境遇并不如想象的那么美好
據(jù)粗略統(tǒng)計,濤濤所在的村子至少有40個孩子在縣城上學。然而,“入城娃”的境遇并不如孩子想象的那么美好。
趙大娘的孫女從幼兒園起就在縣城上學,由于家不在縣城,只能住全托園,每兩周回家一次。但是提起孫女,趙大娘難掩無奈。“全托班100多個孩子,生活老師加上輔導老師,一共才五六個人,根本照顧不過來。”小孫女的被子不經(jīng)常曬,頭上還長過虱子,衣服也洗得不干凈。趙大娘說:“孩子想哭都不敢哭,因為她一哭其他孩子就跟著哭。”
13歲的曉曉剛升入初中,回憶起自己在城里的小學生涯,她印象最深的就是班上不斷有鄉(xiāng)下的學生轉(zhuǎn)來,也不斷有人轉(zhuǎn)走。
三年級時,曉曉的班里轉(zhuǎn)來了一名鄉(xiāng)下女孩冰冰。由于冰冰性格內(nèi)向,不愛說話,班里幾個霸道的“孬妮兒”立刻瞄準了她,要把她發(fā)展成自己的“小兵”。
“她們把她拉過去,就是為了讓她干活,給她們辦事。”曉曉氣憤地說。
曉曉多次碰到“孬妮兒”們讓冰冰給她們買東西,不買就打。作業(yè)寫不完時,她們也會讓冰冰給她們寫。
曉曉說,“孬妮兒”們在班里橫行霸道慣了,有自己相對固定的“群”,每個年級都有“她們的人”。
她們之所以“嗆”冰冰,多是摸清了冰冰的“來路”:在縣城沒什么親戚,離家較遠的鄉(xiāng)下插班生。因為冰冰的家位于離縣城最遠的鄉(xiāng)鎮(zhèn),她的父母長期在外打工。就算家里有大人來了,也是她年邁的爺爺奶奶,老人到了學校也很難跟老師溝通孫女在學校的事。
事實上由于冰冰并不服管,沒少被人欺負被人打,原本學習還不錯的冰冰,不但變得更加沉默了,成績也很快一落千丈。
張淑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,這些年,在學生大量流失到縣城的同時,她所在的中心校每年也會接收一部分因為適應不了新環(huán)境,被家長接回鄉(xiāng)下就讀的孩子。“家長強迫學生轉(zhuǎn)學時,連招呼都不跟老師打。到縣城讀了一段時間覺得不合適,想轉(zhuǎn)回來時又跟老師說各種好話。”
有的家長想象著孩子到城里讀書后成績會突飛猛進,但很多家長發(fā)現(xiàn)孩子的成績不但沒有進步,反而下降了。“家長們總覺得為孩子找個條件好的學校就讀理所當然,卻忽略了孩子在轉(zhuǎn)學過程中承受的種種心理壓力和不適。”張淑說。
享受縣城教育資源背后的擔驚受怕
曉曉慶幸自己從一開始就在縣城讀書,不存在插班生的苦惱,也沒有被人欺負。她現(xiàn)在擔心的是她剛轉(zhuǎn)到縣城讀幼兒園的弟弟。聽老師說,城里學??嘤卩l(xiāng)下學生越來越多,縣城學校對外地生入學也卡得越來越緊了。
2015年9月20日剛剛開學,曉曉的爸爸就收到一條手機短信:因消防和食品衛(wèi)生安全不達標,縣教體局要求停辦和取消午(全)托,該縣凡是午托的學生,從即日起,全部被清理、停課,必須回到原籍或者到能寄宿的學校就讀。
對于剛剛送孩子就讀縣城幼兒園的曉曉父母來說,停辦午(全)托班無疑是一個重大打擊。由于兒子入學的幼兒園不能寄宿,孩子平時在縣城的食宿全都靠全托班阿姨照料,家長兩個星期才需要接孩子回鄉(xiāng)下一次。而且全托班的老師還承諾,等孩子讀完幼兒園,他們能幫忙搞定入讀縣城小學的事。
和曉曉的父母一樣,第二天不少家長在送孩子去午(全)托班時,都被拒之門外。一些縣城的小學也貼出告示:為了不耽誤學生新學期的學業(yè),請家長在暑假期間妥善解決孩子的上學問題:1.轉(zhuǎn)回戶籍所在地就讀;2.在親友家寄宿;3.自己租房照顧孩子。
農(nóng)村家長的情緒傷疤一下子被揭開。有村民懷疑:縣里是以整治午(全)托班為理由,阻斷鄉(xiāng)下學生到縣城的求學路,從而實現(xiàn)縣城有限的教學資源不受侵占的目的。
2015年9月21日,縣教體局相關領導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,將清理整頓午(全)托班,但不會取締,等整頓結束后,學生還可以午托,整頓期限約一學期。
在眾多農(nóng)村家長的抗議聲中,縣城午(全)托班的整頓只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,便又恢復運營招生了。
午托班整頓風波過后,曉曉的爸媽又開始為弟弟明年入讀縣城小學想對策了。
據(jù)了解,現(xiàn)在縣城的外來人員子女要入讀公辦小學,需要出具房產(chǎn)證、工商營業(yè)執(zhí)照,或是勞動局出具的在當?shù)卮蚬ぷC明中的一種。由于在縣城打工工資低,多數(shù)在外打工和在家務農(nóng)的家長選擇復印親友的房產(chǎn)證為孩子辦理入學手續(xù)。為了堵住這一漏洞,有的縣城學校要求家長在出具房產(chǎn)證復印件的同時,提供近幾個月的水電費繳費清單,以及戶主與孩子的合影等證明材料。
“明年我們打算跟同村另外一個孩子的家長共用一個房產(chǎn)證,如果這樣還不行,我們會繼續(xù)想別的辦法。”曉曉的爸媽認定,女兒就是因為在縣城念小學,所以考上了城關一所還不錯的初中,兒子萬萬不能在鄉(xiāng)下讀書。
(文中所涉人名均為化名)